這幾日里花羅時常疑惑那鐵了心為容瀟做證的究竟是些什麼人,目的又是什麼。
是為了財帛,為了諂媚權貴,又或是為了保命?
可在見到面前如風中之燭般的盲眼老人時,說不清為何,她卻忽然直覺無論哪種猜測都無法完全契合。
窗縫投下纖細光影,薄塵飛舞,花羅思量許久,才披著幽暗的微光慢慢走上前去:「衛老丈,關於先父之事,你可有話要對我說?」
衛老丈彷彿三九天里被兜頭潑了一瓢冰水。
他渾身顫抖,灰白的眼珠瞪得凸出了眼眶,喉結上下滾動,好似有萬語千言,卻又因為過度的恐懼而說不出一個字。
花羅覺得這模樣像是詐屍。
許久過去,衛老丈乾枯的麵皮才抽搐了下,露出了個難以辨認的痛苦表情,含糊的聲音從他喉嚨里溢出來:「裴小娘子……」
他話音顫抖,喃喃低語:「你喚裴郎君父親,可你是女子……莫非你不是過繼的……你真是裴郎中的女兒……親生女兒……」
花羅不明白他在嘟囔什麼,但行走江湖幾年,她還是頭一回剛照面就被戳穿了女子身份,不禁生出一絲興味,抬袖聞了聞自個兒的袖口:「是熏香的味道太女氣了么?」
衛老丈被這一句話驚醒過來。
他艱難地回過神,木然搖頭:「豈止。」
他咳嗽幾聲,漸漸平靜了下來,緩慢地說:「老朽雖不能視物,卻知道你此時穿著男裝,知道你穿著鹿皮底的布面靴子,還知道你右邊袖子里藏著東西,應當是柄利器……」
花羅大為驚奇。
對方說得分毫不差,若說猜出她女扮男裝是因為聽到了方才在院中的交談,靴子材質也能憑藉腳步輕重和與衣袍摩擦的聲響判斷,但袖中藏刀之事卻讓她簡直要懷疑對方開了天眼了。
衛老丈自嘲般笑了一聲:「你腳步輕捷,當是習武之人,走路時唯獨右臂刻意避開了與身體接觸,偶有刮蹭時,會碰觸腰間革囊發出細微悶響,所以我猜你恐怕在右側袖中藏有硬物,許是防身利器。」
花羅琢磨了片刻,深覺受教:「果然人外有人,在下佩服。」
卻不料她剛說完這句話,衛老丈驀地轉過頭來,一雙灰白無神的眼珠緊緊盯向她的方向:「現在我說我能從滿堂人中聽出容侯的腳步聲,你可信了?」
花羅猛然一怔,一個念頭在電光石火間閃進腦中——難不成他當年那番看似可笑的證詞竟是真的?!
案卷之中,最為荒謬的就當屬幾名後來找到的證人的說詞了,讓人一眼看去便覺得是畏於容瀟的**威而編造出來的胡言亂語,但如果衛老丈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能耐……
如果容瀟真的沒有殺人的時間和機會……
可就在花羅沉思的時候,衛老丈卻突然詐屍似的直挺挺坐了起來,以手捶床,喉中毫無預兆地衝出一陣聲嘶力竭的大笑。
容祈和花羅都愣了。
只見那活骷髏似的老人喘著粗氣,一邊笑個不停,一邊卻從眼中流出了兩行濁淚:「你信了——你當然信了!二十年前,滿天京都知道我衛某聽聲識人的本事,只要我一口咬定,誰會不信!可我……」
他蒙了白翳的雙眼直勾勾瞪向虛空,惡狠狠地笑道:「可我騙了所有人哪!」
容祈愕然:「衛老!」
衛老丈被他喚住,乾枯的身形一僵,狂笑戛然而止,臉上那點異樣的神采也像是在須臾間就燃盡了,連同最後一點生氣都一起化成了火灰。
他的身體重新佝僂下去,慢慢轉向花羅的方向,嘴角**一般**了幾下:「我騙了世人二十年,本打算把這句謊話一直帶到棺材裡去,可……你既然找到我,或許是天意如此……容侯,對不住了……」
最後一句「容侯」不知指的是容瀟還是面前的容祈,又或二者皆有。
他說完,便木愣愣地沉默了下來,瘋狂的笑聲消失之後,充滿了苦澀藥味的屋子裡異常寂靜沉悶,一時間,彷彿能聽到空氣中灰塵落地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衛老丈再次張開了嘴,容祈無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要阻止他,可花羅卻猛地扣住了容祈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能將那把清瘦的骨頭折斷。
衛老丈蒼老渾濁的聲音終於還是重新響了起來,帶著遲暮的死氣,卻字字分明:「容瀟賊子,當天早已上了樓,裴郎中跌落後,他的腳步才混在人群中重新下來!」
……
容祈幾乎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從衛家告辭出來的。
衛老丈最後的話語反覆在腦中迴響——老朽願以闔家性命起誓,在裴郎中出事前,容瀟就已經上了樓,此言若有一字虛假,就讓我衛家滿門不得好死!
枯瘦得如同活骷髏一樣的老人咬牙切齒,從牙縫裡擠出的字句讓人連質疑的勇氣都沒有。
畢竟,對於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說,還有什麼會比子孫後代更加重要,又有什麼事情能讓他將全部血脈親人的性命一起放上賭檯,立下如此狠毒的誓言呢?
一直恍恍惚惚地走了老遠,巷口喧囂的人聲逐漸清晰起來,借著這點人間的煙火氣息,容祈終於重新尋回了幾分清明,才覺出手腕上依舊有隱約的疼痛感傳來,他低頭看去,發現花羅仍攥著他的手。
可這溫熱而又略顯粗糙的觸感也不過是又一明證,提醒著他剛才經歷的並不是一場荒誕的幻覺。
容祈腳步漸漸慢了下來,扶著矮牆站定。
他迷茫地回首望向衛家的方向,喃喃道:「十日前我曾來過衛家,那時他……」
花羅抱起手臂,神色涼薄:「他對你保證,當年他沒有做偽證,你信了,於是便打聽到我出門祭掃的日子,特意攔路尋我,是這樣么?」
容祈聽出她的語氣不對,眉頭微蹙起來,卻沒反駁。
花羅憐憫地看著他,忽然說:「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容瀟就是兇手,那些人不敢告訴你真相,只是畏懼你的身份,或者……」
她譏諷地勾起嘴角:「或者可憐你半死不活的,怕不小心把你氣死了。」
容祈:「……」
花羅擺擺手,截住他還沒來得及出口的辯解,哂道:「確實,我親眼見到了我爹的遺骨,有窒息導致的傷損痕迹,可是——」
說到這,她忽然逼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繞到容祈背後,抓住他的手臂向身後反折過去,用力壓住他的肩背,將他抵在牆上,另一隻手在他出聲之前捂住了他的口鼻。
容祈怔了下,想要躲開,可鉗制著他的力道卻堅如磐石,讓他掙脫不得,花羅欺身向前,貼在他耳邊惡劣地笑起來:「說不定容瀟當年便是這樣阻止我爹呼救,然後趁他窒息昏迷,將他推下了樓呢?」
容祈猛地一個激靈。
花羅的那句話像是點破了他始終不敢觸碰的那張窗紙,讓他猝不及防地窺見了後面隱藏的可怖真相。天氣晴暖,但容祈卻突然感到了一陣無孔不入的寒意,像是要將五臟六腑都凍結一般。
數丈之外便是巷口,外面人來人往,喧囂而祥和,卻沒有一個人向此處看過來,而就在這喧囂與寂靜的夾縫中,花羅那句試探的話落地生根,讓他無法再迴避最為可能的真相——確實,只要將面前的牆壁換成清歡樓的雅間窗口,現在的場景或許就與裴素遇害時一模一樣!
容祈忍不住想,他一直堅信著當初的事情不過是一場意外與巧合,可是……如果不是呢?
如果靖安侯容瀟真的就如同世人所說那樣,是個殘暴而無恥的瘋子呢?
容祈忽然就有些茫然,若其實錯的是他而不是世人,若他景仰的父親真的惡貫滿盈,死有餘辜,那他一直想做也一直在做的事情,真的有意義嗎?
可若就此放下了多年的執念,那他這三四年來所捨棄和辜負的一切,又豈不是全都成了一場天大的笑話……
花羅原本只打算激一激容祈,試探一下他的反應,卻沒想到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他臉色就變得極為難看,灰敗之氣幾乎連厚厚蠟黃妝粉都遮不住,額頭鬢邊也開始不停滲出冷汗,整個人都像是馬上就要虛脫了一般。
「哎,你怎麼了?」花羅嚇了一跳,鬆開手,皺眉狐疑地打量過去,「你可別訛我啊,我壓根就沒用勁!」
容祈身後失去了支撐,不由晃了下,手指扣住磚石縫隙才勉強站穩,僵硬地轉過身:「無事。」
他語氣倒還算鎮定,可聽在旁人耳中,卻微弱輕飄得像是夢中囈語,花羅一頭霧水,納悶地在他肩上戳了一下:「真沒事?」
誰知話音未落,容祈便順著她那點微不足道的力道向旁倒了下去。
花羅:「……喂?!」
夭壽了,侯門貴胄居然當街碰瓷!
她眼疾手快地跨出一步,在容祈倒地之前把他抄住了,試探著在他臉上拍了拍,發現這人還真不是裝的,確實已經昏昏沉沉地暈了過去。她頓時眼前一陣發黑,開始懷疑隨便抓只瘟雞崽恐怕都比這位身嬌體弱的小侯爺好養活。
正在此時,旁邊一戶人家恰好開了門,驚訝地望了過來,花羅心頭縮緊,連忙蹲身背起容祈,不等旁人發問便低頭含糊嚷道:「讓讓,勞煩各位快讓讓,我阿姊病了,我得帶她去瞧大夫!」
說著,便一溜煙鑽出了小巷。
她刻意上躥下跳,跑得十分不穩當,可容祈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伏在她肩頭暈得異常踏實,直到跑出了坊門外,仍舊連一丁點要蘇醒的意思都沒有。
花羅暗自磨了磨牙,覺得麻煩透了——以容祈如今這副模樣,若是被直接扛回侯府,怕是用不上一個時辰,京中百姓就要就著「新任靖安侯派下人當街強搶民女入府」的流言下酒佐餐了。
醫館也不成,花羅實在不知道怎麼跟人解釋這位花容月貌的小娘子裙子底下為什麼裝著個男人……
果然人倒起霉來,喝涼水都能塞牙!
花羅心中叫苦不迭,只恨自己還殘存著三兩分良心,左思右想,最後終於打定主意,快步朝著同在城南、與此地相距不遠的大通坊走去。